04版：文化
本报记者 张丹
您知道吗，500年前横扫儒、释、道三界的明代学术“顶流”、被称作“异端”思想家的李卓吾，其长眠之地就在北京通州的西海子公园。这位“离经叛道”者，是如何形成他的思想体系的？又为何会在晚年选择定居通州？在死后没有归葬福建泉州原籍，偏偏选择这片北方沃土？本期通州冷知识，我们对话《通州纪事》的作者王陆昕先生，邀您一同探寻明代“网红祖师爷”李卓吾的传奇人生以及与通州的不解之缘。
多元文化滋养的“异端”萌芽
西海子公园深处，青砖宝顶的墓园静静隐匿在绿树浓荫中。李卓吾墓坐北朝南，长30米，宽12米，现存碑楼、墓碑、墓冢及两通迁碑记，清晰标注着他一生游历的泉州、麻城、通州等关键地点，串联起李卓吾颠沛却壮阔的人生轨迹。如今不少年轻人专程前来，与这位“叛逆”的思想巨匠跨越时空对话。《通州纪事》作者王陆昕指着墓碑上“李卓吾先生墓”六个苍劲大字，向记者娓娓道来这段跨越五百年的往事。
李卓吾是一位以“奇谈怪论”闻名天下的狂人和奇士，被列为中国历史上83位英杰和中华民族25位思想大家之一。“李卓吾能成为颠覆时代的思想家，绝非偶然，他的思想萌芽，早在童年时光就已种下。”王陆昕告诉记者。1527年，李贽（字宏甫，号卓吾）出生于泉州老城南门万寿路的一个商贾世家，父亲李白斋是当地商人，他6岁丧母，7岁随父读书，26岁中举，29岁出仕前的近30年，都在福建泉州度过。
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，多元文化交融的环境，对李卓吾的影响极深。李卓吾的祖上原本姓林，是元代泉州的海外贸易巨商，曾前往阿拉伯地区经商并娶阿拉伯女子为妻，皈信了伊斯兰教，到李卓吾这代已是第八代。后来家族汉化，部分林姓后代改姓为李，出现“林李分宗”。
“他的故居就在泉州老城南门，门面狭窄，黑檐红窗，赵朴初先生题写的‘李贽故居’匾额高悬门上。”故居内有一尊李贽半身铜像，眼睑低垂似有心事，很符合他早年忍辱负重、思想逐步形成时的状态。展厅里还陈列着两枚李贽的印章复制品，是清同治年间修缮故居时出土的，阳文“卓吾”、阴文“李贽”，边款还刻着“先生之笔先生舌，先生之文先生血”，足见后人对他的敬仰。
李卓吾的“离经叛道”从少年时便初露端倪。“他12岁时写了一篇《老农老圃论》，直接反对孔子把种田人看成‘小人’的观点。”王陆昕说，在那个时代，一个少年敢公然质疑孔圣人，顿时轰动乡里。同时，泉州作为“泉南蕃坊”，中外商贾云集、各种语言交织，也让他从小见识到世界的多元，培养了独立思考、不循常规的性格。
29岁后，李卓吾踏入仕途，先后担任河南辉县教谕、南京国子监博士、云南姚安知府等职，推行简政爱民的治理理念，深受民众爱戴。但官场的腐朽与礼教的束缚，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。万历八年，55岁的李卓吾距任期届满仅剩数月时，毅然辞官，彻底告别仕途，从此开启了游历讲学、著书立说的生涯。
横扫学界的顶流“网红”
“如果放在今天，李卓吾绝对是顶流学术‘网红’，甚至堪称‘网红祖师爷’，他的讲学现场堪比大型演唱会，几乎满城空巷。” 王陆昕的生动描述，让记者仿佛窥见五百年前的景象。辞官后的李卓吾，凭借颠覆传统的思想和犀利言论，迅速成为横扫儒、释、道三界的学术明星，影响力上至学界名流，下至普通民众。
“他倡导绝假纯真、真情实感的‘童心说’，认为人之初的童心最为纯粹，而儒家礼教正是泯灭童心的罪魁祸首。”王陆昕解释，这一观点在当时引发巨大反响。更惊世骇俗的是，他讲学从不设门槛，和尚、樵夫、农民乃至闺阁女子均可聆听。“在‘男女授受不亲’的封建时代，这是破天荒的举动，但听讲者络绎不绝，足见其思想魅力。”
李卓吾的“朋友圈”更是星光熠熠。“工部尚书刘东星亲自接他去山东写作，历史学家焦竑为他主持新书‘发布会’，文坛巨子袁氏三兄弟跑到龙湖陪他住了三个月，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还与他进行了三次友好的宗教交流。”王陆昕细数道，而普通民众对他的追捧更甚，无论寺庙还是深山，只要他开坛讲学，必定万人空巷。
而让李卓吾彻底“出圈”的，正是他那些“离经叛道”的著作。“《焚书》《藏书》等作品，字字句句直击传统思想要害，《焚书》这本书起名的意图就是看完即烧毁的书。”王陆昕告诉记者，68卷的《藏书》是纪传体史论，论述战国至元亡的800多位历史人物，评价均不与传统苟合。“他赞扬秦始皇是‘千古一帝’，打破了历代对秦始皇的负面评价；称武则天是‘政由己出，明察善断’的‘圣后’，肯定了这位女皇帝的治国才能；还夸曹操是‘江淮河海之水’，认可他的雄才大略；为卓文君翻案，称她‘善择佳偶’。”这些在当年都是大逆不道的。
更令人惊叹的是，李卓吾在男尊女卑的时代，提出了超前的女性观。“他在《初潭集》《焚书·夫妇论》等书中，按照人类生育的自然顺序，将妇女和妻子排在第一位，坚定认为‘夫妇，人之始也。有夫妇然后有父子，有父子然后有兄弟，有兄弟然后有上下’。”王陆昕强调，“如果说中国有女权主义鼻祖，李卓吾绝对位列前茅，从坚决性和彻底性来看，甚至能排榜首。这些如今看来正常的观点，在当时都是‘异端邪说’，遭到保守势力的猛烈攻击，但李卓吾毫不畏惧，宣称自己的著作是‘离经叛道之作’，还表示‘我可杀不可去，头可断面身不可辱’。”
跨越五百年的墓葬之谜
通州名士马经纶是李卓吾的忘年交，为人正直、重情重义，早年间读过李卓吾的著作，对他的思想极为敬佩。万历二十八年，李卓吾在湖北麻城的讲学之地芝佛院被保守势力纵火烧毁，处境艰难。马经纶闻讯后，冒雪从通州长途跋涉数千里前去营救，最终在次年4月将他接到通州家中，还专门修了“假年别馆”让他居住。通州便成了李卓吾晚年最后的避风港。
他在这里终日诵读经史，与马经纶研读《易经》，完成了《续藏书》《九正易因》等著作，闲暇时还会一同游历周边名胜，接待来访的好友与仰慕者，度过了后半生最放松快乐的时光。李卓吾对通州这片土地饱含深情，曾写下“潞水东边去，燕山北首来”的诗句，字里行间满是对通州山水人文的喜爱与眷恋。
1602年，76岁的李卓吾被礼部给事中张问达弹劾“敢倡乱道，惑世诬民”，在通州被捕入狱。狱中李卓吾始终坦然，还坚持读书写字。但当他听闻朝廷要将他押解回福建原籍时，深知回乡后难逃更残酷的迫害，便感慨道“我年七十有六，死耳，何以归为！”当年三月十五日，李卓吾以剃发为名，夺下理发师的剃刀自刎殉道。
“李卓吾早已对身后事做了安排，他留下遗言，希望死后葬在通州城外高阜之地，不必归乡，还详细描述了墓葬形制：长一丈、阔五尺、深六尺，中间再掘二尺五寸深土安放魂魄，不用新衣，仅穿随身衣物，墓上横阁椽子，周围栽树。”王陆昕告诉记者，“马经纶悲痛之余，遵照李卓吾的遗愿，历经周折将他安葬在通州城北迎福寺西侧的高坡上，还在《书卓吾先生遗言后》中写道‘先生四海为家，万世为土’，这正是李卓吾精神自由的写照。”
1983年，李卓吾墓从原址迁葬至西海子公园，按原貌重建了青砖宝顶和碑楼，1984年被列为北京市级文物保护单位。“您看墓前焦竑题写的主墓碑，碑阴还有詹轸光书写的《李卓吾碑记》，西侧是通州区人民政府的迁碑记，这些都见证着通州对这位思想巨匠的守护。”王陆昕说。
两座城的生命羁绊
“李卓吾的一生，仿佛被泉州和通州这两座城串联起来，泉州是他生命的起点，滋养了他的思想萌芽。通州是他生命的终点，安放了他的精神魂魄。”王陆昕望着墓，感慨地说。这两座城，一南一北，却都以开放包容的气质，成为李卓吾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
很多人都好奇，李卓吾为什么选择葬在通州？不少游客驻足墓园时也颇为困惑。王陆昕解释：“一方面，是因为与马经纶的深情厚谊。在他四处漂泊、走投无路时，是马经纶伸出援手，给了他最后的庇护所，这种知遇之恩，让他对通州充满眷恋。更重要的是，李卓吾早已将精神自由看得重于一切。马经纶曾评价他为‘四海为家，万世为土’，对追求精神自由的他来说，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并不重要，能安放思想、拥有知己的地方，就是真正的家。”王陆昕认为，李卓吾在通州的时光虽然短暂，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尊重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他最后的理想与寄托。
通州能成为这样一位大师的安息地，不仅是通州的荣幸，更彰显了通州文化包容开放的精神内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