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天下的张家湾古城墙遗址以及与之相连的通运桥。记者 党维婷/摄
通运桥上的石狮形态各异。
文 姜宝君
随着“大运河文化带”建设的推进,张家湾作为“漕运古镇”的历史也被人们不断提及,到张家湾一带探幽访古的人也多了起来。
很多人想象不到,张家湾在历史上曾是非常热闹的地方,民间曾有这样一句民谚来形容:“先有张家湾,后有北京城”。作为京杭大运河上的重要码头,张家湾见证了北京作为都城的发展历程,尤其元代和明代,建设都城的众多物资,都是通过海运和漕运到达张家湾,再从张家湾运送至京师。如此重要的物资集散地,热闹和繁华是必然。
明代通航季每天200艘船经过张家湾
从金代开始,位于潞河旁的张家湾就是漕运的一个码头(当时这里还不叫张家湾,曾有学者指出,它有个普通的名字:长店),为中都运送物资。辽代,从辽阳府(辽宁辽阳)筹措的大批粮食物资,经海路到天津,再由水路到达张家湾,然后通过萧太后河(萧太后一般指萧绰,此河是否为萧绰所开凿,并无确凿史料),一路向西运送至辽宋对峙的前沿重镇——南京城(北京)。
元朝定都北京之初,大都还在建设中时,便从江南调运大量粮食。《元史》记载,至元十六年(1279年),海盗出身的万户侯张瑄等人,“造平底船六十只,运米四万六千石,从海道至京师”。这批物资就是从长店运送至北京城,此后,张瑄就将此地作为海运物资的集散中心,因为他,此地开始被称为张家湾。
至元二十七年(1290年),京杭大运河贯通南北。三年后,郭守敬主持开挖的通惠河于张家湾入潞河,河运、海运成为维持元代统治的命脉。张家湾成为重要的码头和物资集散地,“张家湾”之名从此频繁见诸史书。
据统计,明代永乐以后,每年经张家湾抵达通州的各类运船达3万多艘,也就是说在长达6个月的通航季里,每天到达的运船平均有200艘之多。此外,从明代中期起,北运河河道浅涩,大部分漕船不能抵达通州城下,只能停泊在张家湾附近,以小船驳运,这也大大增加了张家湾至通州河道上船只的数量。
明代嘉靖六年,元代通惠河淤塞,直隶监察御史吴仲上奏重开通惠河。因为北京城的南扩,元代旧通惠河河道被纳入城内,此时的通惠河以东便门的大通桥为起点,一直向东,在通州城北汇入北运河,这次疏通通惠河,并没有影响张家湾的地位,张家湾依然是漕运枢纽。只不过,在清代后期,随着社会的发展,漕运最终衰落,张家湾也不可避免衰落。那里曾经的热闹与繁盛,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于历史尘埃之中。
张家湾古城墙和古桥保留至今
如今,在张家湾还有不少遗迹,诉说着这里昔日的荣光。而最为集中的访古地,莫过于张家湾古城墙遗址以及与它紧密相连的通运桥。
古城墙只剩一座城门,此门为当年的南门。城门东侧,有一段数百米的城墙,它是在当年古城墙的基础上加以整饬而保存至今。在城墙北侧,有楼梯可登上城墙。尽管城墙不高,但站在城墙上,依然可以登高望远。城墙脚下就是静静流淌的萧太后河,三三两两的村民靠在城墙下闲聊天。夕阳西下,太阳映照在河水上,浸染了千年时光的苍凉和壮阔,笼罩着每个人。
在城楼西侧,却是另外一种风景,有一段长约三四百米的古城墙,用“残垣断壁”形容并不为过,城砖剥落,墙体布满了杂草,与东侧的城墙相比,这段城墙显得残破不堪。如今,这段墙体,只是在其南侧一米左右竖起了栏杆,对墙体略加保护。
行走在西侧这段城墙前,看到的都是老式的砖块,或灰白色,或黑褐色,而且可以清晰地看到砖块之间的填充物,并非近代出现的水泥(城门和东侧城墙的砖缝间都有水泥的痕迹),由此可以判断,这应该是当年的老城墙。
我心里突然生出疑问,在长城和其他城墙上能找到字砖,那么这一段古城墙会不会也有字砖呢?
凑近城墙,目光不断在城砖上停留。起初,并未见到刻有文字的砖块,走了大约三四米,突然在一块白灰色的砖上,看到了字的痕迹,内心一阵喜悦。仔细辨认,最先认出的是时间落款:正德二年(正德是明朝第十位皇帝明武宗朱厚照的年号,正德二年就是1507年)。正文看不太清,只能依稀看出“直隶朱□□”等字样。
顺着城墙往西挪,没几步,又发现一块字砖,这一次能认出更多内容:“化十捌□□□□补造”(城砖铭文原文),最初只觉得遗憾,错失了太多细节,后来发现了一块“成化十八年”(城砖铭文原文)的字砖,两者一关联,便可猜测,前面那块砖的文字应该是“成化十捌年□□□补造”(成化是明朝第八位皇帝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,成化十捌年为1482年)。
行至城墙中段,还有更大的惊喜。在城墙顶部,有一块砖上刻着一行大字。拍照后发现,字体很大,但文字并不是特别清晰。不过有了明代这些年号的线索,通过字形可辨认出“嘉靖”的字样,再通过手机软件对图片进行明暗的调整后,能隐约看出“十年春”的字样(嘉靖是明朝第十一位皇帝明世宗朱厚熜的年号,嘉靖十年是1531年),其它便难以辨识。
此外,还找到了“弘治拾□”的字砖,根据笔画,第四个字非常像“四”,也许这块砖是弘治十四年造(弘治是明朝第九位皇帝明孝宗朱祐樘的年号,弘治十四年为1501年)。
与巍然矗立的城墙相比,这些字砖更有“代入感”,看着这些年号,仿佛走入了历史的现场,所有的史料记载一下就鲜活起来。
嘉靖皇帝借钱抢筑张家湾城
与此同时,问题也来了:在古城墙南门墙上的文保牌上,写的张家湾城建于嘉靖四十三年(1564年),那为何这段城墙却有成化、弘治等之前几位皇帝的年号呢?起初,我的想法是,或许早在嘉靖之前,张家湾已经有了城墙,嘉靖时,再在其基础上加固筑牢。
回去查阅资料后发现,这个想法不成立,而且这些有不同年号的字砖正好反映了张家湾这座城池的最大特色:临时抢筑。
张家湾城建于嘉靖四十三年是有史料记载的。当时城修好之后,明代大学士徐阶还特意撰写了一篇《张家湾城记》,该文初录于明代的《明经世文编》,2013年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《中国古代建筑文献集要(明代上册)》又收录了该文。这篇文章讲述了建城的大致经过。
1563年冬,蒙古骑兵来犯,因为张家湾存储着大量粮食物资,明世宗也提前派兵守护张家湾。虽然最终蒙古骑兵没有进犯张家湾,但是士兵们不敢掉以轻心,随时待命。
第二年开春,顺天府尹刘君畿以及工部尚书雷礼(明十三陵的修建者,明清建筑艺术的主要开创者)就极力请求建城,这个提议也很快被批准。当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日,便开始建城,仅仅三个月,张家湾城就修建完成了。这个速度在古代建城史上是罕见的。
或许因为张家湾是物资集散地,就地取材,所以城池很快建成。徐阶的文章是这样写的:“财取诸官之赎及士民之助者,木取诸营建之余,砖取诸内官厂之积石,取诸道路桥梁之废且圮者。”也就是说,城墙的砖块来自库府的积压,甚至是从废弃的桥梁道路“淘”来,自然就出现了如今看到的不同颜色、不同尺寸甚至不同年号的砖。几块带年号的砖,透过数百年的时光,击中了如此生动的历史细节。
有趣的是,徐阶还在文章中透露了一个细节,因为建城的钱一时凑不齐那么多,皇帝还命光禄寺拿出膳食之外富余的三万两银借给建城的官员(“诏光禄寺出膳羞之余金三万两贷之”)。再联想起,嘉靖年间,修北京城外城墙时,因为没钱,只修了一半,形成了一个“凸”字形格局,也就明白了当年嘉靖的困境:朝廷的确没钱了。
清代嘉庆年间北运河改道
在张家湾古城墙南门外,与城墙紧密相连的就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桥:通运桥。这座石桥已经矗立了四百多年(此处先有木桥,明万历三十三年,即1605年改为石桥)。如今的桥面,依然保留着当年车来车往而留下的车辙,行走在桥上,恍若看到数百年前,这座古城的热闹。石桥两边设有石栏,每边各有石柱22根,每根上面雕有石狮子。这些石狮神态各异,有的已经残缺,有的是新补的,但更多的还是当年的旧物。它们无声地守望着桥下的河流:鼎鼎有名的萧太后河。
这一下便把时光拉回到将近一千年前的辽代。萧太后河起点在辽南京城,它一路向东南流,经过如今的十里河一带,然后到达通州,在张家湾与北运河(古代潞水)相接。
值得一提的是,关于元明时期北运河的走向,徐阶在《张家湾城记》中有一句至关重要:“东南滨潞河,阻水为险”。也就是说,张家湾城的东南侧就是潞河,即当时的北运河。如果查阅地图,就会发现,现在的北运河与张家湾相距甚远,完全看不出“东南滨潞河”的痕迹。这是有原因的:清代嘉庆年间,北运河因为大雨而改道。
明嘉靖六年(1527年),通惠河重新疏浚后,在通州城北汇入北运河,并开通了石坝和土坝两个码头。此时,从张家湾也可以通过北运河达到石坝和土坝。张家湾、石坝、土坝是北运河上重要的三个码头。
就这样过了数百年,清代嘉庆六年(1801年)六月,京畿连日暴雨,大水使得通州一带积水达半年之久,到第二年三月,有些低洼之处还有积水。这场大雨带来两个意想不到的后果:一、大雨形成的大水,裹挟着大量泥沙,冲入北运河,使得张家湾这一段变得淤浅;二、大水在北运河东侧汇集了一条新的河道。
因为张家湾的重要性,清廷也多次尝试给张家湾段的北运河清淤,但嘉庆十一年的一次大暴雨,又使得北运河河道淤塞。为此,清廷不得不在新河道的基础上,开发出一条漕运河道。嘉庆十四年,这条新的漕运河道固定下来,在此基础上,形成了今天北运河的走向。这也就是如今地图上,张家湾并不在运河旁,甚至离北运河还有七八里地的原因。
北运河的改道,也是张家湾走向衰落的开始。张家湾那段北运河旧道干涸废弃,北运河旧道沿线喧闹的皇木厂、砖厂以及各个码头,也走向衰落,最终变成地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