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报记者 王倚剑 本版摄影 唐建
一双手,黝黑而粗糙。这是一双木匠的手,这双手下诞生了许多精美绝伦的木作工艺品,也为孩子们创造出许多有趣的木制玩具和体验材料包。这双手的主人是通州区古旧家具修复技艺非遗传承人王文旺,坚守行业30年,他对木作技艺的热爱与对发扬传统文化的追求,都浓缩于他的木作博物馆中,等待人们去了解和感受。
行家看门道
俗话说“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”。木作技艺流传千年,其中的门道数不胜数。
王文旺蹲下身,细细观察着一张酸枝木花几的表面。这是他带领工人新打的一批仿明清式样家具,别看它式样简单,讲究却很多。
就看那连接着花几四条腿的拐子花,乍一瞧既无花纹,又不雕镂,但仔细看,这条拐子花呈四棱,每一条棱都平直、每一面都光滑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平整美观,正是这样的细节方能体现做工精细。
手艺精湛、细节处一丝不苟,固然是对优秀匠人的要求,但更重要的是经过多年实践积累形成的毒辣眼光。
“明清两代的家具各有特点,一看材质,二看榫卯,三看形制,再看整个造型风格、风化程度,是不是当时流行的款式。我们在制作仿古家具时,也要特别考虑材质、造型、做工等方面的问题。”说起里面的门道,王文旺侃侃而谈。拐子花明清皆有,连帮棍明无清有,通过特殊构件可判断其年代。面对同样的结构,明清家具处理方式也不尽相同,一张椅子的椅面与四腿之间的支撑连接结构称为“望板”,望板与椅面相连部分有时会做成凹进结构,因其上下宽中间窄的样子,被称为“缩腰”。明代时期,望板与缩腰往往用同一块木头进行加工,清代则大部分为两块木头拼合而成。
另外,明清家具的制作体现出不同的艺术追求。从造型设计上看,清代造型精美更多体现于雕工,松竹梅、如意云……家具上繁复精美的雕花展现出工匠的高超技艺和主人的审美意趣。明代家具的精致则着眼于细节,常常使用闷榫,即将榫卯结构藏在家具内部,如果有露在外面的结构,则会加以装饰修整。即使是“隐身”于内的榫卯,工匠也会加以打磨,使之边角圆润光滑。
行走“江湖”多年,每种家具的构造如何,王文旺上手一摸、甚至打眼一看,心里就有了底。伸手往一张桌面下一捋,他自信地说:“这桌子里头就有榫卯。”翻过来一瞧,果然桌角上嵌着一个小方块,寻常人若不凑上去瞧,根本发现不了。这块榫卯安在桌面两块木板的拼合处,能保证木板拼接严丝合缝,桌面平整,不挤不翘。
既已清楚了解古代家具的结构和特点,在观赏一件家具时,便能从它的外观中发现许多信息。王文旺取过一张方凳,其凳面挖空,用藤编席子补上。他笑称其为古代的“沙发”,还言之凿凿,这是古代为女性设计的“专座”。难道其中有什么典故?古代有什么讲究?让人猜了半天,他才揭晓答案:凳子四腿底部做出了四个圆头,古代称为“凤头”,其寓意与女性有关,是专门为女性使用而做的设计。
木作见世道
木作手艺传承千年,“木”与人类的渊源由来已久。
漫步在文旺阁木作博物馆中,一件件工具、各式各样的榫卯、随处可见的老物件,让人们了解木作技艺的制作手法和发展历程,而三百六十行、运河文化等展览则展示了木头与人类生活的密切关系。
远古时期,在生产力水平极低的年代里,木头是人类的重要生产和生活资料,对人类的生存发挥很大的作用。削木为武器和陷阱猎杀动物,能获取食物;钻木取火,既能烹饪,也可御寒、驱赶动物;夜间休息,早期人类或躲进山洞,或爬到树木上,避免野兽袭击。随着社会发展以及处理材料的手段进步,木头变成了勺子、凳子、房屋,其实用功能越来越多,逐渐发展出审美意义,成为人类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。
从木作中能够找到文化的差别与交流。大运河文化展厅展示了沿线各地的文化特色,其中最有趣的当属展出的数条木船。这些木船都是王文旺从运河沿岸收集来的,包括带篷船、连体船等样式,过去人们就驾驶这些小船在运河中前行。
“南方使用的船大多数小巧秀气,因为当地河网密集,部分河道较窄。不少南方收来的船底部都安装了一条铁片,这是因为当地河流虽然多,但总有不相连的情况,船工就得把船拖上岸,走一段旱路再下水。船底这条铁片就起到减少摩擦、节省人力的作用。”王文旺解释道。
从木作中还能发现历史变迁的脉络。如今人们已经习惯日常家具的高度,而远在汉代及以前,人们经历了从席地而坐到使用各式家具的过程,但家具比较低矮。进入南北朝时期,擅长骑马的北方民族进入中原,他们惯常使用的较高坐具随之传入,并逐渐取代低矮的家具。
木作器具既有实用功能,也具备审美意义。器具式样和风格的变化彰显着一个个时代的审美意趣。这样的意义不局限于木作,更体现于铁器、玉雕、石刻、瓷器等各种技艺中。
走进文旺阁木作博物馆,两侧白墙之上按朝代镶嵌着各种手工艺作品。秦汉时期以陶器、铜器为主,有人们熟悉的瓦当、兵马俑;魏晋南北朝时期多是佛教雕像,以及各类石刻部件、铜铁马镫;隋唐时期出现了著名的唐三彩,马匹、仕女栩栩如生;明清时期则以各类瓷器为主。
“南北朝的风格是自然飘逸,给人一种轻松的感觉。唐代做的东西全都白白胖胖的,看上去很健美。宋代有一种自然的美感,清雅秀气。明代简约但不简单。清代则追求雕工精美,雍容富贵,比较华丽。器具反映着时代的特色,反过来说,时代的道路也印刻在器具之中。”王文旺说。
痛心改前道
说起木作来,王文旺有说不完的话。谁能想到,起初他并不愿意干“木匠活儿”。
王文旺的木作功底可以说是“童子功”。他出身于河北衡水武邑县一个普通的木匠家庭,打小儿就给父亲打下手帮忙。尽管父亲希望他接班,他却并不向往做木匠。十几岁时,他尝试考大学、参军,均未成功,还是选择到北京去做学徒。
或许是因为缘分,又或许是源自血脉,在跟着师傅修复老家具的过程中,王文旺逐渐爱上了这门手艺。“在库房里,我见到了一大堆的老物件儿,雕刻非常精美,双龙戏珠、龙凤呈祥……看得我眼花。我喜欢雕刻,没事的时候就拿张纸去拓各种图案。每天都跟着老师傅们学绝活。”
寒来暑往,他的手艺日渐精进,可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,还是因为一个特殊的契机。在没活儿要做的时候,他走遍了北海公园、故宫、颐和园等北京各大文物古迹,看到古建筑、古家具就用纸笔记下、画下。有了珍贵记录和精湛手艺,他用一个多月的工夫,将北海团城几米高的大佛龛按比例复制了一个50厘米高的缩小版。拿到市场上,不用他张嘴跑路,这件器物马上以380元的高价被买走了。此后,王文旺一面不断提高技艺,一面开始独立做活儿,既接老旧家具修复,也继续尝试将自己创作的物件拿到市场上去卖。经营日久,他也开始收藏古家具。
随着不断到各地收购老旧家具,他发现许多老百姓对木作的知识和历史文化了解很少,许多珍贵器物没法得到应有的保护。“记得有一次我在农村收购了几件旧家具,正要付钱时,一抬眼看见这家人正要把一个黄花梨的硬木桌子腿当柴火烧,我赶紧把它抢救了下来。同时在全国各地,随着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,好多老物件都面临着消失的危险。所以我想做点什么,让更多的人认识到木作的好、了解传统文化。”
2005年,王文旺大胆地做出决定,放弃经商,在通州区台湖镇东下营村筹建木作博物馆,专注于做研究,挖掘每件器物背后的故事。
从业30多年,王文旺不敢说自己是“匠人”,“只能说我有匠人精神。就是专注、精益求精、坚持不懈。”这样的精神同样被他用在木作传承上。
“只有传承下去,才能保持它的活力。”抱着如此想法,王文旺给博物馆设置了三种定位:修复基地、观看展览、现场体验。其中他最关注的便是木作体验课程和研学体验活动的开发。如今,博物馆已开发十多门木作体验课程,既有基于木作技艺的组装(制作)榫卯鲁班锁,手工制作无动力小车、运河船等课程,也囊括其他非遗技艺和运河文化体验,如木屑刨花创意画、通州八景拓印、唐诗活字印刷、中国古代建筑模型制作等等。
王文旺专门为研学体验安排了展厅与教室,里面摆满了学生的作品。八里桥下船只驶过、农夫在田间耕作、农家院内众人围坐,种种景色被生动还原。这得益于博物馆团队将木作与泥塑等非遗结合,泥塑人、木制景,研制出各种主题材料包200余种。孩子们也能自己动手做出燃灯塔、四合院、泸定桥。手工活动与学校教育融合,团队将课本中抽象的概念、场景具象化,用木头制作教具,帮助学生理解数学课本中面积、体积计算方法,再用木作加泥塑还原语文课本中的场景,《洛神赋图》《韩熙载夜宴图》等传世名作中的人物就这样走出了书本,通过孩子们的手来到现实。
此外,博物馆还致力于推动专业比赛。2023年,首届全国职工木作技艺技能大赛暨“考工杯”手工木工及家具设计竞赛、通州区“运河小工匠”选树活动在北京举办,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专业工匠前来“比武”,让木作技艺魅力进一步走进校园、走向全国,也让木作技艺在现代有了新的可能性。